《人间》评测：所谓的人间，不就是你吗？

因为视觉小说游戏类型的特殊性，本文有着一定程度上的剧透，恳请在游戏通关后再来阅读。

我不怎么喜欢玩GALGAME。

倘若严谨点儿来说，应该是我不怎么喜欢玩国产GALGAME。当然，这并不是因为什么“国外的月亮比较圆”之类的心态，而只是单纯的觉得，绝大部分的国产GALGAME，都不太会说话——或者说，不太会好好说话。

不过，与其说《人间》是一款GALGAME，倒不如界定它是一款视觉小说游戏。游戏全程并没有任何选择肢，通篇下来，只是让玩家作为一个旁观者，见证了十多年前的同一个夏天，发生在中国某个小城里的三个故事——“蝴蝶”、“弃罂”和“阿fei”。

你很难去在当下的国内市场上，找到第二款像《人间》这样接地气的视觉小说游戏了，并且如此直接、赤裸、鲜血淋漓。故事的剧本作者“Hの天平”，非常善于将两个在身份上有着极大差异——或者说冲突的角色，放到同一个日常环境中进行互动。“蝴蝶”中，杂货店里初中毕业的留守少年与洗头房里的小姐；“弃罂”中，干着贩毒生意的纹身店老板与隐藏着毒瘾的女高中生、“阿fei”中，在餐馆打工的大学生与为了偿还母亲债务的小偷。虽然在整体剧情的构建上，为了保证有着足够张力，而存在一定程度上的戏剧化处理，但其对于现实主义这一主旨的描绘，可以说是入木三分。

游戏中的一个场景与现实中的一个场景

在游戏的三个故事中，没有不合国情的水手服、没有和朋友一起挥洒青春的社团、也没有充斥着日式文化的各种口癖，有的只是“江头未是风波恶，别有人间行路难”的烟火气。你能看到游戏中的角色抽着“蓝楼”、讨论着容祖儿的新歌《小小》与陈奕迅的《浮夸》、争论是喜欢喝酷儿还是果缤纷、在晚饭之后看《动物世界》、在地摊上为了一条一百块的连衣裙砍价、吃着五块五一份的盖饭，那种仿佛就是昨天才发生在你身边的真实感，令人深陷其中，而这种恰到好处的真实感，还被作者赋予了更加深层的含义——人间。

在人间，没有人会活得很轻松，也没有任何事情，会那么理所当然。当拨开那些被光鲜靓丽的赞歌，装点着的太平盛世后，总是能看见那些隐藏在角落的污垢，那是现在的我们很少能看到——或者说假装看不到的一些真实。无论是出卖身体的小蝶，还是贩卖毒品的力哥，抑或是偷窃为生的陈菲。

爱情来临的时候，你永远不知道等待你的是甜蜜还是痛楚。

一位小姐的故事，哪里都能看到。而一个小姐的故事，可不是哪里都能看到的。

我第一次接触到“蝴蝶”这个故事时，其实是在挺久以前，《橘子班短篇作品集》曾经收录过这个由白露社制作的短篇。而当我第一次打通这个故事之后，那种被苍白的现实压抑到无法喘息的感觉，令我记忆犹新。

“蝴蝶”对于角色之间互动的刻画，可以说是整个《人间》中，最为细腻且真切的了。其整个故事的结构并不复杂，一个充满了荷尔蒙气味的夏天，一间“姊妹休闲”洗头房和一家小小的杂货店毗邻而居，洗头房的小姐小蝶与看杂货店的留守少年，一个对爱早已失望，一个还不懂什么是爱，两颗寂寞的心灵，因为一颗椰子糖而产生碰撞。

做着皮肉生意的三十二岁小姐，与一个好好学习但却缺乏母爱的十六岁留守少年，他们之间对彼此的互相试探，在故事中体现得淋漓尽致。不经意间对少年挑逗的小蝶，试图偷看小蝶洗澡的少年，坐在杂货店门口聊天的两人，逐渐拉近距离，在荷尔蒙与说不清道不明的情愫影响下，谁都知道这是在玩火，但谁也不想让这簇火焰熄灭，于是只能越陷越深。

最终，当现实在两人面前愈加清晰的时候，小蝶选择了“切断还没烧起的手臂”，不告而别。

其实对“蝴蝶”这个故事本身来说，爱情这个主题被呈现出来的方式，真得十分独特，少年在整个故事中一直有着一个贯穿全程的疑问——就是他对小蝶到底是抱有着什么样的情感。从一开始的小蝶让他喊姐姐，到他坐在电动车上抑制不住喊出的那声妈妈，以及最后帮小蝶脱下上衣的那个夜晚，少年与小蝶之间产生的情感，是一个非常具有层次感的渐进，而这种情感上的变化，对于一个幼年丧母的留守儿童来说，显得十分正常。毕竟，这个所谓的父亲，对少年来说已经变成了一个符号而已，甚至都不知道自己“已经毕业了”。

就在此时，这个缺乏原生家庭关怀的少年，在燥热的夏天，与几乎可以满足其所有性幻想的小蝶相遇了，其对于母亲、对于家庭与对于女人胴体的一切好奇心，都在小蝶的身上得以满足。

而小蝶也没有拒绝他。对小蝶来说，少年的出现同样填补了其内心深处的某个空缺，这个在十六岁就生下一个孩子，然后眼睁睁看着她被溺死的小姐，依靠着出卖身体赚来的钱，供给自己那个滥赌成性的弟弟。当她遇到这个有些自卑、有些敏感，同时也有些对她有些好奇的少年，她忍不住地去把他当作自己的孩子、当作自己的弟弟，当然，还有最期望也最不敢的——把他当作自己的恋人。

“蝴蝶”的结局让不少人觉得难以接受，认为故事没有给出结局。但说句实话，这个世界上的所有故事，不一定每一个都有结局。更多的，是悄无声息的疏离，是再也不见的离别。

你很难去评判不辞而别的小蝶，这么做是否正确，但身为一个小姐的她，从一开始就知道这是一个注定悲剧结局的故事，“王子和公主幸福的生活在一起”的念白，是不可能出现在她的人生里，更何况她还是一个“卖淫的”。而她也一直在思索自己的定位，对于少年来说，她究竟扮演的是母亲、姐姐还是恋人？当她得到了答案之后，能做的也就只有一件事情——离去。

在故事的尾声，少年最终也只能嘟囔一句“我还欠她五毛钱呢”。

既不是Happy Ending也不是Bad Ending，既不是大团圆合家欢，也不是生离死别，只是最最真实的现实。这种真实，就好像发生在你我身边最毫不起眼的日常一般，一如既往。

那么，究竟是毒品恐怖，还是空虚恐怖？

《门徒》是部好电影，尔冬升导演的功力，在电影中可见一斑。尤其是阿力目睹到阿芬腐烂身躯，而发出的那声撕心裂肺的喊叫，一直回响在我许多年后的梦魇中。

而巧合的是，“弃罂”的主角也叫阿力。作为《人间》的第二个故事，其在内核上可能更加的理想主义、浪漫主义一些，一时间让我有着些许不适应。倘若要让我对《人间》中的三个故事进行一次排名，那么“弃罂”恐怕只能放在末尾。

相较于“蝴蝶”和“阿fei”中那些普通人、那些小人物、那些市井深处的喜怒哀乐来说，“弃罂”所描绘的故事，显得更加遥不可及。为了吸毒的妹妹，以贩养吸的阿力开了一家纹身店，这个说不上是不是好人的纹身店老板，有着“绝不给未成年人纹身，也绝不答应在私处纹身”的规矩，但与那个执着地想要纹身，并且还与自己逝去的妹妹，有着几分相似的未成年女孩相遇后，一切都改变了。

“弃罂”的故事，采用了插叙的叙事手法，通过正在发生的剧情与回忆，进行穿插，来推动整个故事所带来的情感冲击。尤其是在女孩毒瘾发作的那个桥段中，整个故事的节奏与张力达到了一个顶点，画面、音乐、CV与文字组合起来的冲击感，令人赞叹。可在游戏的后半段流程与结局的处理上，“弃罂”的表现，就略显糟糕了。无论是阿力的过往，还是女孩的曾经，抑或是最后的结局，都显得有那么一丁点儿用力过猛，导致整个故事，有了一个近似于未来可期的大团圆或合家欢式的结局。

并不是我反对这样类型的结局形式，对一个创作者来说，故事想要表达的思考，是不应该受到形式上的制约。可“弃罂”是个好故事，但也仅仅只是一个好故事而已，它既没有出人意料——故事进行到中途，我就已经猜到了之后的发展，也没有让人保持住从“蝴蝶”里所获得的真实感——尤其是在整个“弃罂”的结局部分，无论是阿力最终进入监狱，还是女孩戒毒成功，都表现的过于罗曼蒂克了，这种与现实世界的强烈疏离感，让“弃罂”在《人间》中，显得有些许格格不入，尤其是在之后，你还会玩到第三个更具真实感的故事——“阿fei”。

值得一提的是，“弃罂”本身的题材确实十分敏感，敏感到我几乎没有见到任何国产游戏，会去触碰这块区域，更别说像《人间》这般直接、纯粹并且正中靶心了。但最后近乎于“大团圆”式的结局，可能会让不少玩家觉得故事本身，对毒品有着某种程度上的开脱，但其实不然，“弃罂”故事的核心，终究还是歧路者的“自我救赎”，是一场对于毒品彻头彻尾地抵制。而无论是阿力还是女孩都是如此，在经历过一步错步步错的人生之后，他们都需要完成自己的救赎——对自己或对这个社会。

如果记忆是一个罐头，我希望它永远不会过期。

“阿fei”是《人间》的最后一个故事。

在这个故事中，作者区别于“蝴蝶”的正叙与“弃罂”的插叙，选择了倒叙的手法，并且巧妙地将游戏分为了八个小章节，用以对应王家卫导演在故事发生之前——也就是二零零七年以前，指导的八部电影。理所当然的，整个故事在叙事结构与文字表达上，也对王家卫的台词风格，进行了刻意的贴近。

在整个《人间》中，如果说“蝴蝶”的故事构成最为现实主义，而“弃罂”过于戏剧化与理想化了，那么“阿fei”就处于两者的中点——既像“蝴蝶”那样，随时会触动你脑海里名为回忆的那根弦，同样也像“弃罂”一般，带有着一定程度上的浪漫主义要素。

“阿fei”讲述了一个暑假在小餐馆打工的大学生——陈霏与无意中闯进他生活里的小偷——陈菲的故事。也许“阿fei”这个标题与王家卫式的叙事手法，会让你想起《阿飞正传》，但整个故事的内核，更加像是王家卫的另一部电影——《重庆森林》，陈霏与陈菲的身份，就好像电影中的快餐店女孩与巡警663一样，只不过性别互换，而且一个是兵一个是贼。

一如我最开始说的，作者非常善于将两个有着极大差异，或者说冲突性身份的人物，放在同一个故事中，“蝴蝶”如此、“弃罂”也是如此，但都没有“阿fei”中表现得如此鲜明。一个是普通家庭出生来小餐馆打暑期工的大学生陈霏，一个是母亲沉迷赌博中专毕业就混迹于社会的小偷陈菲，无论是家庭环境、成长轨迹与教育程度上都有着非常大的差异，甚至可以说这两人就是现代社会一线城市与落后地区教育资源不断拉大的一个缩影。

当然，这么说可能有些扯远了。回到故事本身，两个阿fei在身份上，有着十分明显的差距，一般来说，戏剧里的这种差距，所带来得将会是更加具有冲突性的发展。但“阿fei”并未如此，反而借用了两者在家庭生活里所遭受到的同一种待遇——被冷漠，而营造出了足够的趋同感，陈霏与陈菲虽然有着完全不一样的人生，但正因为这种趋同感，他们成为了在这个世界中，互相取暖的两个人。

因为采用了倒叙的叙事手法，所以“阿fei”整个故事的悲剧基调，在一开始就已经颇为明晰。随着回忆的不断延展，从我们已经知晓注定最后一次的见面，迈向那个颇有boy-meets-girl感觉的故事开场，整个故事由一开始压抑的悲剧氛围，逐渐转变的轻松且愉快，但这并不意味着整个故事裹挟着的情感，会因此而变得稀薄，反而这种已经既定的事实，会在之后的每时每刻不断提醒着你，这个故事无论有着多么曼妙与绚烂的开场与过程，它的谢幕永远会是那一句“那是我和她的最后一次见面”。

那种骨子里透露出来的无可奈何，是“阿fei”最让人无可奈何的地方了，就像我前面说过的，不是所有故事都有结局，更多的，是悄无声息的疏离，是再也不见的离别，而“阿fei”属于后者。

在“阿fei”的故事里，延续了“蝴蝶”与“弃罂”中角色们身不由己的无力感，但更多的，却是无可奈何：无可奈何的相遇、无可奈何的交织、无可奈何的分别，这种无可奈何并非是什么被命运的洪流所裹挟，更多的，只是时代背景下小人物们所做出的抉择。

无论是陈霏还是陈菲，只要有任何一个人，在这个故事里多往前踏上那么一步，想必有些东西就会变得不一样，但人生就是如此，一旦失去就再也回不来了。就好像这个故事的讲述者“我”一样，在许多年后，努力地回忆着那些已经模糊不清的往事。

而陈霏与陈菲，终究不是快餐店女孩与巡警663。

小城市里小人物们的“寂寞”。

对绝大数人来说，活着，恐怕就已经是一件需要竭尽全力的事情了，而在这样的人生中，遗憾是一件再寻常不过的事情了。就好像《人间》对自己的描述一样，它讲述了十多年前的夏天，发生在中国某个小城市里小人物们的“寂寞”。

寂寞，是贯穿整个《人间》的核心主旨，而那些寂寞所带来的，就是一个最为真实的人间，“蝴蝶”、“弃罂”与“阿fei”都是如此。这些故事，没有什么波澜壮阔，也没有什么跌宕起伏，有的只是那些小人物们，在平凡无奇人生中泛起的阵阵涟漪。

而作为这些故事的旁观者，你只能看着《人间》用最肮脏、最粗鄙但也却最真实的语句，将那些看似鲜血淋漓，却无比真实的人生，呈现给你。对这个不怎么讲道理的人间，你发起了一场毫无胜算的挑战，而结果不言而喻，你既没办法拯救什么，也没办法挽回什么，你甚至无力改变任何现状，就好像让·保罗·萨特说过的那句话一样，“人就像是骰子一般，把自己投掷到人生之中去”。

于是你恍然大悟，说，看啊，这多像我们自己。

从惊鸿一瞥到挥手告别，我们的人生似乎就是如此，与她在一个充满了蝉鸣的夏天相遇，本以为那就是永远，可终究没有捉住她的手，于是至此一别，茫茫人海中再也不见，以至于垂垂老矣的时候，连她的眉眼都变得模糊了起来，回忆中满是遗憾，但这遗憾就是人生，也是人间。